好意思国汉学家艾朗诺解释所撰《苏轼东说念主生中的言象行》（Word，Image，and Deed in the Life of Su Shi），英文第一版于1994年。近日，此书由赵惠俊先生译成汉文，题作《散为百东坡：苏轼东说念主生中的言象行》发行（上海古籍出书社，2024年7月）。

    三十年前，英文坛对于苏轼兴致已颇浓厚。比方早于此书，傅君劢（Michael Fuller）著有《通往东坡之路：苏轼诗歌作风的造成》（The Road to East Slope:The De⁃velopment of Su Shi's Poetic Voice，1990），着眼东坡诗到黄州戒指的发展，探寻其气魄定型轨迹。与此书同庚稍后，管佩达（Beata Grant）著有《重游庐山：苏轼生活与写稿中的梵学》（Mount Lu Revisited:Buddhism in the Life and Drawings ofSu Shih），相聚苏轼生平、作品中波及释教的内容，“杀鸡取蛋”。但二书均系专题参议，聚焦于苏轼东说念主生的某一面向。而像艾朗诺解释这么，以时序为经，以主题为纬，较全面地敷陈苏轼，本色上写成一部评传的，尚乏其例。除非计入林语堂那部很不专科的《苏东坡传》（The Gay Genius: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1947）。就此少量，足以略窥《散为百东坡》的价值了。

    艾朗诺解释写稿此书，庸碌参登第日及西方学者联系效果，在某种意旨上，号称彼时集大成之作。不外，他并非果然亦步亦趋，时能自动手眼。例如言之，谈起画图念念想，著者尽管指出“重画图之意而轻画图之形是苏轼论画最基本的话语表述体系”，可也看到“苏轼确乎依然颠倒见原画图的传神性”（第339、340页）。对此，阮璞《苏轼的文东说念主画不雅论辨》（《好意思术参议》1983年第3、4期）作了更详备的论证，恰与著者暗合。谈起苏轼门下客，著者据吴曾《能改斋漫录》，指出“在今东说念主的心目当中，秦不雅的形象皆备就是一位诗东说念主，并且尤以词的建树为最高……但是北宋文件对于秦不雅形象过甚长处的呈现却与此截然有异，在时东说念主心目当中，秦不雅（以及晁补之）是最具论说文写稿才气的苏门学士”（第444页）。这是极敏锐的观点。迄今戒指，秦不雅的散文仍属琢磨薄弱设施。虽然，类此之点犹限于细部，更遑急的，照旧著者对苏轼形象的举座把抓。

    回到书名上来。“苏轼东说念主生中的言象行”，“言”指创作，“行”指工作，都不难答理。只有“象”之一字，究何所谓？ 著者写说念：“‘象’是苏轼在念念考辩论感知问题的时辰所使用的中枢主见。他曾在诗里写下这么的句子‘万象生我目’，以此教唆众东说念主，咱们对于寰宇的感知不行幸免地会受到咱们的躯壳要求与情态取向的影响。于是庐山的‘真面容’长久不会被任何东说念主的眼睛看见。”（第229页）是以“象”即表象。在著者看来，苏轼念念想之特质，在于觉得表象老是事物向主体呈现的面容，随主体情形屈伸变化，并无一定之规，终极常识渺不行得。此一念念想特质，自有其一脉疏导。

    嘉祐五年（1060）至六年，苏轼的聪慧进卷已初步显现音信。这组著述示意，各式感官知觉与心思类型“就是的确明确的儒家景德源流”（第17页），纯然落脚在表象寰宇之中。及至其后，遭受王安石变法，“在全面临抗新法这个主要目标的推动下，苏轼的玄学念念想在熙宁三年（1070）至元符三年（1100）这三十年间渐渐发展熟习”（第71页）。其中枢内容，就是反对王安石追求“内向的求说念之径”，而强调“常识更应是在战争外部寰宇的流程中被东说念主所赢得”（第74、87页），这无疑从聪慧进卷一脉蔓延而来。进一步，面临外部寰宇，又反对王安石令不雅念定于一尊，而强调不杂私念，与物俯仰，真贵不雅念的各样性、敞开性（第105页）。这即是上述“象”的玄学。禅宗“无心而应物”的念念维模式（第201页），也助力了苏轼哲念念之生成。

    由是起程，苏轼吟诗，通常从不同角度念念考吞并件事，“推动诗中出现辩论”（第225页）；填词，发现“其内在的文学花样特征（黑白唠叨的句式、狼藉散布的韵脚、相对较低的命题言语使用生机）颠倒契合于他在自觉性、无念念性以及对于束缚发生之变易的符合性等玄学命题之上的念念考”（第415页）；甚而其字画也是，“他似乎不肯意承认有一种跻峰造极的书道圭表存在”（第323页），倡言气魄的多元篡改。凡斯种种，皆有“象”的玄学为之复旧。

    数度被贬本领，苏轼处境困厄。仅向外部寰宇打开，守护多元、敞开的姿态，还不及以安顿身心。他“不得不遴荐新的克服自我主不雅性的方式”（第252页），为此多方求索。然而郁闷终究无法尽释，于是写下不少“轮流出现愤恨抗击与自足自适的诗篇”（第305页）。要之，“艾朗诺觉得苏轼的贬谪文学体现了苏轼在此阶段极为矛盾、复杂的心态”（万燚《好意思国汉学界的苏轼参议》第五章第三节，中国社会科学出书社，2018年，第186页）。

    尽管著者意志到，苏轼的生活与创作常会偏离、溢出干线（第1页），他依然极力寻绎那条干线。上头所叙述的，就是著者理出的干线。他转头说念：“苏轼基于他的文学创作以及联系的艺文举止发展出了一套政事、玄学念念想体系，这个体系或者有用地援手他鼓动其性射中最遑急的事件，即反对王安石的新学。”（第434页）把苏轼主要举止，统共置诸王安石的覆盖性影响之下，这是著者勾画的东坡像。要是说此书波及方面宽阔，“散为百东坡”的话，那么干线之一贯，又使得百东坡团员起来，“一霎复在兹”（苏轼《泛颍》）了。

    政事事务尤其新旧党争，乃是苏轼糊口中的身分，凸显这少量有其必要性。仅仅三头两绪多归于斯，容纳太广，论说是否圆融便值得接洽。比方将通晓多元化视作对抗王安石的利器。关联词翻开苏轼诗集，嘉祐四年（1059）《江上值雪效欧阳体……》早就分写山夫、歌儿、皇帝、宰相、书生、贫女、高士、野僧种种东说念主物对雪之感，末方结到“舟中行客”即苏轼我方。按著者的圭表，显明属于多元视角。此等念念路，无用待王安石在野而始有。就此不雅之，干线阐释恐须略加养息。

    干线除外，局部辩论也偶有牵强处。比方苏轼《后赤壁赋》自述夜游赤壁，“划然长啸，草木逶迤……凛乎其不行久留也”。登舟返家，一只孤鹤掠舷飞过。当晚梦中见扫数士，乃“飞鸣而过我”的孤鹤所化。著者觉得此中苏轼“变成了外在无礼履行却极为不自信的神气，以至于最终成为一位羽士的捉弄对象”（第297页）。把感到“不行久留”解为不自信，也曾较为隔阂；把梦中羽士对苏轼的立场解为捉弄，更是差距甚远。赋里苏轼辨识出羽士即孤鹤后，“羽士顾笑”，是相视莫逆之意。面临外部寰宇，苏轼绝非“废弃自我甚而自嘲自贱”的（第301页）。南宋黄震《跋赤壁后赋图》称：“东坡再游赤壁，霜露既降时也，盈虚音信之妙，至此崭然毕露。坡之逆顺两忘，浩然与造物者游，盖契之矣。”（《黄氏日抄》卷九一）其说可供参酌。

    虽则如斯，艾朗诺解释阅读文件的平实简洁，在西方汉学家中仍是不落俗套的。运念念也十分周折。试看他对于《苏氏易传》论“静”，是在薪金程颐抑或王安石的分析（第100—104页）；对于苏轼在场所上赈灾济困，是否受到释教影响的分析（第189—190页）等，不难窥得一斑。黑格尔以念念绪隐微著称，传闻尝寄赠一本《精神表象学》给歌德。歌德瞟见绪言谓，花蕾被花朵所辩白，心生不满，即刻将书丢一边了。倘若他翻过下页，就会发现存个“但是”，转进一层。履行上，黑格尔和他相似，是主张有机体挽救性的（伽达默尔《科学时间的感性》第二章，薛华等译，海外文化出书公司，1988年，第19页）。艾朗诺解释此书，也有几分黑格尔的况味。读者要耐烦把敷陈看无缺，通常方能明其真意。

    好在付出耐烦，断不至颗粒无收。三十年来，苏轼参议有长足施展。回望来路，《散为百东坡》不失为一阶段性的岑岭，引东说念主鼎沸叹赏。书中几许洞见，即便放在当天，也具有启发性，正有赖于读者捡拾。

    （作家单元：华东师范大学海外汉语文化学院）妹妹 自慰